一個邊緣人,開啟300年亂世
曹魏嘉平三年(251),個邊剛剛在隴西拒蜀一戰中大放異彩的緣人鄧艾,把注意力放在了北方的開啟開云體育手機app下載并州。
他注意到那里的年亂匈奴部落似乎有點不安分,右賢王劉豹將分散的個邊匈奴各部落“并為一部”,武力強盛,緣人讓人頗為擔心。開啟
這位年過半百、年亂卻依然處于上升期的個邊名將獻上了釜底抽薪之計。他建議將劉豹所部分為二國,緣人再拉攏其中一派,開啟“使居雁門,年亂離國弱寇”,個邊這樣不費一兵一卒,緣人便可使得邊境安寧。開啟
當時,高平陵之變已經發生,司馬氏正在逐步蠶食魏國的政權。雖然內部變亂叢生,外部也動蕩不安,但是天下一統的大勢已經無法阻止。并州的異動,就像一個小感冒,雖然有點痛苦,但稍微忍忍就能扛過去。畢竟,匈奴的威懾力,已經遠不如從前。
東漢以來,匈奴分為南北兩部,南匈奴逐漸內遷,依附于中原的王朝。中原的統治者們也樂見其成,因為這樣一來削弱了匈奴的實力,二來增加了抵御其它少數民族的力量。
建安末年,曹操為了加強對南匈奴的管理,將單于部眾分為五部,并選派官員擔任司馬監視之。而南單于也不得不遠離單于庭,作為人質居住在魏國的都城。
從曹操到鄧艾,都遵循同樣一個策略:分化、分化,再分化。
一方面,南單于和各位名王入質中原,被迫與匈奴部眾分開。另一方面,匈奴部眾也總是被分化成幾國,再與漢人和其他少數民族居住在一起。雖然他們有一定的武力,但其實是一盤散沙,也就不足為懼了。
鄧艾上言建議分化匈奴的四十八年后,正值西晉賈南風當政,一個叫江統的人上表了著名的《徙戎論》。他不無憂慮地提到并州的情況:“今五部之眾,戶至數萬,人口之盛,過于西戎。”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些少數民族遷出關外。

江統像。圖源:網絡
可是,漢人與各少數民族雜居的趨勢已成必然。隔離華夷的做法,明顯是辦不到的,就算這個建議被采納,也只會造成更大的變亂。所謂“戎狄亂華”,并不是因,而是西晉王朝結出的果。
巧合的是,第一顆果,就落在了并州。
01
曹魏咸熙年間(264-265),作為南匈奴“上供”的人質,來自并州的劉淵走進了洛陽。
關于劉淵的族屬,有非常大的開云體育手機app下載爭議。史書記載他是匈奴人,父親就是右賢王劉豹。但經過學者考證,劉淵極有可能是“雜胡”的一種——屠各人。
原來的匈奴帝國本就是由眾多部落族群所組成,南遷之后又和并州屠各雜居在一起,早就融為一體了。無論劉淵是否為劉豹之子,劉淵是否是匈奴人的嫡系血脈,他一定出身匈奴貴族無疑,不然也不可能成為質子。
劉淵從小就是一個接受了漢化的“新匈奴人”。他學的是漢語,讀的是《詩經》《尚書》《孫吳兵法》《史記》等經典。同時,他弓馬嫻熟,不失草原重武的氣質。
他曾對同門說:“每次看書,我都鄙視隨何、陸賈無武,周勃、灌嬰無文。若有一物不知,是君子的恥辱呀。隨、陸二人遇到漢高祖而不能建功立業,周勃、灌嬰遇到漢文帝不能興文教,可惜啊!”他的志向,是做一個輔佐皇帝的文武雙全的“君子”。
可惜的是,他的理想注定無法在洛陽實現。
當時的洛陽愛著胡人,只不過是一種占有式的愛。魏晉的高官們非常喜歡來自并州的胡奴、胡婢。正始年間,陳泰在并州刺史任上拒絕“京邑貴人”請他幫買奴婢的要求,足見當時的風氣。這些胡人奴婢基本不會用于耕織,而是用來充當家內的侍奴。貴族之間也流行著“胡物”,比如胡床、貊盤、胡服等等。
這種“愛”暗含著對異族的支配,顯示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。
萬國來朝,海納百川——這樣一種盛世局面,是隨后建立的西晉王朝所追求,甚至是刻意營造的。因此劉淵在洛陽最重要的工作,就是出席晉國的各種典禮,作為稱賀的一方,接受皇帝的恩賜。如同一個無人在乎的龍套演員,陪著皇帝作秀。
就像身為亡國之君的劉禪,還是不得不說出“此間樂,不思蜀”這樣的恭維話,以證明蜀亡乃天命所歸。同為天涯淪落人,他們的心情可能是相通的。

同為籠中之鳥,劉淵和劉禪很有可能在洛陽某次典禮上見過彼此。圖源:影視劇照
劉淵在洛陽也有朋友,大多是并州的漢人同鄉,這些人給了劉淵相當大的幫助。
比如太原王氏家族。他們之間的友誼很早就開始了。劉淵七歲時,母親去世,他哀號痛哭。時任司空的太原人王昶知道后非常贊賞,還派人來吊唁。劉淵青年時在上黨學習,與王昶之子王渾成為摯友。后來,任職東南、都督軍事多年的王渾向晉武帝推薦劉淵,“陛下若任之以東南之事,吳國定能掃平”,但是馬上有人跳出來說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”,此議最后作罷。
再比如上黨人李熹。秦、涼之地發生動亂的時候,他上書建議委任劉淵為將軍,率匈奴五部進剿。但又遭到反對,反對的聲音認為:“劉淵如果能平涼州,那才是涼州的劫難。蛟龍得云雨,就不是池中物了。”
不過,王渾、李熹等人對劉淵的推薦并不只是出于鄉黨私情的提攜,他們很有可能看中了劉淵背后的匈奴五部。當時并州已是胡、漢雜居多年,并州的士族們不得不基于保全家族的考慮,而去拉攏劉淵。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投資。
因為出身,劉淵幾次想為朝廷建功立業均碰壁而歸。而他也無法離開,因為一旦成為質子,他便處在監視之中。
有一日,劉淵在九曲送好友王彌歸鄉時,流著眼淚說:“王渾,李熹是我的老鄉,每當他們在皇帝那兒說我好,讒言就隨之而來,這恰恰是害了我。我本無心做官,這一點你是知道的。我恐怕會死在洛陽,永遠與你別離。”
隨著一聲嘆息,他縱酒長嘯,把多年的憤懣傾瀉了出來,聞者流淚不止。
后來這段話傳到了齊王司馬攸耳中,司馬攸又向皇帝告狀:“如果此人不除,并州不得安寧。”
生死存亡之際,又是王渾站了出來:“我大晉對遠方要施以恩德,怎么憑空無故殺人質呢?”
這句話說到司馬炎心坎里去了,對啊,吉祥物怎么能說殺就殺呢?殺了還能叫盛世嗎?

王渾像。圖源:網絡
劉淵,就這樣僥幸活了下來。
02
來到洛陽二十多年之后,劉淵終于有了施展才華的機會——他被委任為匈奴的北部都尉。
這是他當質子以來第一次離開洛陽。從回到老家并州任職,一直到后來因為部落有人叛逃出塞被卸職,一干就是十年。史稱劉淵“明刑法,禁奸邪,輕財好施,推誠接物,五部俊杰無不至者。幽冀名儒,后門秀士,不遠千里,亦皆游焉”。
這段長達十年的任職經歷,對劉淵來說非常關鍵。一方面,他展示了自己的能力,讓匈奴五部熟悉并接受了他,而不是像南單于一樣成為擺設。另一方面,劉淵也贏得了一些晉人的支持。
永康元年(300),掌握宿衛禁軍的趙王司馬倫起兵殺了把持朝政的賈后、張華等人,后又廢惠帝,自立為皇帝,由此引發“八王之亂”。
朝中執政者如走馬燈,華夷矚目的洛陽幾度淪為戰場,皇帝就是任人屠宰的羔羊。如果說西晉是天命所歸,那么誰會對這樣的天有半點兒敬畏之心呢?

司馬倫。圖源:影視劇照
就在這時,劉淵也遇到了他的“伯樂”——成都王司馬穎。與晉武帝時屢遭猜忌、懷才不遇的境遇不同,劉淵深得司馬穎信任,官職逐漸上升,權力越來越大。
后來,并州刺史司馬騰、安北將軍王浚起兵討伐司馬穎,還調動了鮮卑兵馬助戰。司馬穎被嚇破了膽,產生了放棄鄴城、帶惠帝南奔洛陽的想法。劉淵勸司馬穎固守鄴城,不能南下,以免受制于人,并建議發動匈奴五部之眾,進行反擊。此說打動了司馬穎,于是拜劉淵為北單于,參丞相軍事。于是,劉淵得以名正言順地返回五部。
這一次卻如同開啟了潘多拉盒子,歷史走上了司馬穎想象不到的異路。
當時,并州的匈奴看見天下大亂,已經有了造反的念頭,但缺少一個具有聲望的領頭人。左賢王劉宣等人便把目光放在了劉淵身上,私下將其推舉為大單于。
劉淵返回五部之后,本來的確是要發兵幫助司馬穎的,并沒有想直接造西晉的反。
在得知司馬穎退出鄴城、南下洛陽之后,劉淵痛斥道:“司馬穎不用我言,潰敗奔逃,真奴才也。但我和他有約定,不可不救。”準備派遣步騎兩萬,迎擊鮮卑。
劉宣等人眼見大事不成,苦苦諫道:“晉朝無道,像奴隸一樣奴役新利体育官网。今司馬氏父子、兄弟自相殘殺,這是老天厭惡晉朝,把機會給了新利体育18。天與不取,反受其咎!”
漢人奴役胡人、胡人淪為田客的情況的確有,但不能說晉朝將所有匈奴視為奴隸。這類極端的說法,其實是一種動員的手段。匈奴貴族們喪失了昔日之權力和地盤,受到漢族制度之壓抑,在承平之時尚且能夠安享榮華富貴,可是一旦天下大亂,他們心中的失落和憤怒就會爆發。
劉淵這一生,長期生活在洛陽營造的四方歸心的天下秩序之中,在那個世界里,他只是一個點綴。如今他意識到,這個秩序并不是永恒不變的,天命未嘗不會眷顧一個匈奴人。
03
同樣是造反,劉淵和劉宣的想法,顯然是不一樣的。
劉宣的想法是聯合鮮卑、烏丸等民族的力量,重振匈奴的雄威,“復呼韓邪之業”。但是,自小漢化的劉淵想要的更多,他說:“新利体育官网該做那高山峻嶺,而不是低矮的山丘。大丈夫當為漢高、魏武,呼韓邪何足效哉!”他要當統一中國的漢高祖,或是稱雄中原的曹操,而不僅僅成為另一個呼韓邪單于。

呼韓邪單于是南匈奴心中的一面旗幟。圖源:影視劇照
當皇帝,既是劉淵的野心,也是他的謹慎。
盡管在并州,匈奴五部的力量擁有絕對性的優勢,可是從整個北方來看,他們并不具備多少優勢。一面單于的旗幟,無法歸攏漢人的人心,甚至連其他民族的支持也無法得到。更何況,他的對手是西晉,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人心依舊普遍向晉。
所以,劉淵必須要有一個超越民族特性的旗幟——他選擇了“漢”。
他首先偽造自己的身份,假冒是漢氏后裔,以此來標榜自己是劉氏正統。漢高祖時曾將宗女嫁給冒頓,約定互為兄弟。如果單于和漢帝互為兄弟,那么劉淵不就是漢家的外甥嗎?
公元304年,十月,劉宣等人給劉淵上帝號,劉淵拒絕說:“今晉氏猶在,四方未定,可仰遵高祖(指劉邦)法,且稱漢王。”他不急于稱帝而稱王,就是要淡化反晉的色彩,爭取漢族的人心。
即漢王位時,他稱劉邦為“我太祖高皇帝”,又稱劉秀為“我世祖光武皇帝”,甚至還尊“劉禪為孝懷皇帝”,儼然成了劉邦的“嫡系子孫”。一個匈奴人,卻號召著恢復大漢江山,也算是歷史的一大奇景。
這個策略無疑是成功的,史載“遠人歸附者數萬”,大批士族百姓聚攏在“漢”的旗幟之下。稱王的第二年,劉淵便開始向外擴張,進據河東,威逼洛陽,各地的割據勢力紛紛投降,比如上郡的鮮卑,盤踞青、徐的王彌,以及占領河北的石勒等。
永嘉二年(308)十月,劉淵即皇帝位,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一個胡人登上帝位。劉淵極力掩飾自身的民族性,漢國的制度面貌也充滿了中原王朝的氣息。制度基本仿照西晉,朝廷有丞相、御史大夫,地方有郡守,就連國都里的門名,都要和洛陽的一致。
第二年,漢國大將軍擊敗晉軍,將三萬男女沉于黃河,劉淵聽后大怒道:“你有什么面目再見朕!這是天道可以容許的事情嗎?我想要除掉的人,只有司馬氏,細民何罪!”不管這話是不是真心的,已經完全是一個中原皇帝的態度。
為了統攝境內除了漢人之外的廣大少數民族,比如鮮卑、烏桓、氐、羌等,他采取了胡漢分治的辦法,以中原的辦法對待漢人,以草原的辦法對待少數民族。
那時的劉淵已經病重。他明白,漢國就是一個潦草建立的國度,遇到的問題翻遍史書也無法找到答案,是堅持胡漢分治,還是統一制度?是堅持草原特色,還是完全漢化?是遮掩匈奴身份,還是自立正統?
這些問題他無法解決,但是有一個東西,必須解決——那就是龜縮在洛陽的西晉王朝。
如果不滅掉西晉,劉淵依舊是一個反叛者。所以,即位之后,他先后兩次派自己的兒子劉聰糾集兵力進攻洛陽,意欲滅亡西晉,但均以失敗告終。
永嘉四年(310),劉淵去世,留下了一個無比巨大、又無法解決的爛攤子。
04
劉淵死后,漢國陷入內亂,最終劉淵之子劉聰憑借武力,殺掉兄長,奪取帝位。
劉聰和其父的人生軌跡很相似。幼年接受漢化教育,弱冠時在洛陽游歷,結交名士,后來回到并州,受到匈奴五部的擁戴。在幫助父親建功立業的時候,劉聰展現了非凡的軍事才能。因此,即便劉聰是篡位,推崇武力的匈奴人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。

劉聰像。圖源:網絡
即位之后,劉聰便將矛頭指向洛陽。
當時,石勒在洛陽東北的趙、魏一帶活動,王彌轉戰于洛陽東部的兗、豫、青、徐諸州,劉聰則直接控制了洛陽西北平陽、河東、上黨等郡,已經對洛陽漸成包圍之勢。于是,他派遣劉曜、王彌等人領兵進攻洛陽,擄掠了洛陽周邊大片土地,并攻陷上百個壁壘。隨后,又派前軍大將軍呼延晏領二萬七千人直取洛陽,這一路勢不可擋,晉軍前后敗了十二次,毫無抵抗之力。
等到諸軍會合,洛陽失去了抵抗的意志,劉曜、王彌等人縱兵劫掠,搶劫財物。劉曜沖入宮中,殺晉太子及諸王公大臣等二十余人,士民死者達三萬余人。晉懷帝和羊皇后及傳國六璽被移送到當時的漢國都城平陽。史稱“永嘉之亂”。
劉曜是劉淵的養子,也是一個漢化程度相當高的匈奴人,看見晉室已經在控制中,便想收緊屠刀,禁止王彌大肆劫掠,甚至不惜與其火并。后來雙方停戰,王彌勸劉曜說:“洛陽天下之中,山河四險之固,城池、宮室不需要再造,可遷都于此。”這時,劉曜卻顯露出野蠻的一面,放了一把火就走了,氣得王彌破口大罵:“屠各子,一點帝王的志向都沒有!汝奈天下何!”遂率軍還據青州。
洛陽在一場大火后沉寂,被俘虜的晉懷帝也受盡屈辱。
有一天,劉聰宴請群臣,命懷帝身穿青衣行酒,晉國舊臣看見昔日帝王竟然低聲下氣服侍他人,起而號哭。劉聰十分厭惡,便找了一個機會,毒死懷帝,處決了晉舊臣十余人。
懷帝被殺的消息傳到長安,懷帝之侄司馬鄴即帝位,是為晉愍帝。
后來,漢政權又多次進攻關中,均無戰果,直到漢建元二年(316),劉曜攻陷長安外城,晉軍退內城固守。當時長安城內外斷絕,城中無糧,人相食,死者大半,晉愍帝為了不被餓死,出城投降。至此,西晉滅亡。
晉愍帝也遭到了和晉懷帝一樣的命運,在宴會中被迫與人行酒,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劉聰肆意折辱,最后也是被隨意地殺掉了。
雖然,漢政權攻陷了洛陽、長安,俘懷、愍二帝,滅西晉,但這其中的戰事可謂艱難。種種跡象表明,匈奴人沒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洛水、渭水流域。劉聰名義上是中原的共主,但是地方的石勒、王彌等人并不是完全忠心。
偏偏就是這般危機四伏的局面,劉聰反而開始享樂。他把國事交給兒子劉粲,一頭扎進后宮,兩耳不聞窗外事。之后更是設立上皇后、左皇后和右皇后以封妃嬪,造成“三后并立”的局面,最多時有十一人佩戴皇后璽綬,這在歷史上也是獨一份的。
318年左右,劉聰為近臣蒙蔽,殺掉了皇太弟劉乂,株連一萬五千余人。劉乂是劉淵嫡子,同時也是氐族首領的外孫,他的死直接導致了匈奴與氐羌聯盟的瓦解,“氐、羌叛者十余萬落”。漢政權的國力一落千丈。
很快,劉聰病死,其子劉粲即帝位。外戚靳準掌權,逐步鏟除了劉氏子弟,然后收捕劉粲殺之,將劉氏男女不論少長皆殺于東市,掘劉淵、劉聰陵墓,焚劉氏宗廟。
劉聰的墳草都還沒長出來,劉家就被屠戮光了。不知道這算不算他殘暴不仁的報應?
05
靳準政變后,劉淵一家唯一的獨苗就是鎮守長安的劉曜了。他輕松地平定了叛亂,并登上了皇帝的寶座,但是令人不解的是,他竟然將國號從“漢”改成了“趙”。
形勢已經變了。
風雨飄搖的西晉王朝已經滅亡,以華夏正統自居的東晉政權已移居長江以南,偏居一隅。作為與晉朝爭奪合法性的“漢”國號似乎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。而多年在北方馳騁的石勒力量不斷壯大,此時,劉曜的主要敵人由司馬氏變成同為胡族的石勒。
胡漢兩族之間的沖突和融合不再是唯一的焦點,胡族間不同民族、不同部族的沖突和融合,反倒成為了北方社會的主線。
劉曜沒有必要再冒充漢室后裔,他可以公開以胡族后裔的身份在中原腹地稱帝。
他之所以將國號改為“趙”,就是不承認石勒在河北的統治——石勒的勢力范圍正好就是古時的趙地。劉曜改國號不久,石勒也自稱趙王,史稱“后趙”。

石勒像。圖源:網絡
兩“趙”相爭,必然只有一個能活下去。
為了對付石勒,劉曜十分注意籠絡關中各民族。關中之地的民族復雜程度,絲毫不亞于并州,匈奴人在這里并沒有多少優勢。劉曜對這里各部族或拉攏,或打擊,或遷徙,逐漸穩定了匈奴人在關中的統治。
324年,劉曜征河西張氏,史載有“戎卒二十八萬五千”,光是擊鼓之聲就足以震動大地,嚇得對手望風而逃。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,不可能只有匈奴五部,主要部分應是關中之地的其他少數民族。
無論是哪一個胡族建立統治,統治者永遠都只能算“少數民族”,而其他民族在反抗其統治方面,永遠是多數民族。因此,前趙立國的兩大基石,一個是五部的強大,一個則是其他民族的合作。可是,劉氏賴以征戰天下的匈奴五部并不是鐵人,他們會老、會死、會因為腐化而失去銳氣,一旦這些人沒有足夠的力量,前趙就要陷入危機。
兩趙相爭的前期,雙方互有勝負。但劉曜已經發現了問題:中軍宿衛、五部舊人都是老弱病殘,不可用也。于是他親自建立了一支名叫“親御郎”的軍隊,由匈奴五部的貴族子弟組成。這樣還是無法阻止匈奴五部衰落的頹勢。
328年,石勒兵發三路進攻劉曜,劉曜忙陳兵十萬于洛西,與其對峙。戰前,劉曜喝酒數斗,經常騎的馬無故跌倒,于是換騎小馬。大戰時,石勒命令石虎直接殺向劉曜的中軍,自己率軍前后夾擊。戰功赫赫的前趙軍隊卻顯得不堪一擊,全軍敗潰。
劉曜在逃跑時墜馬被俘,后來被石勒所殺,前趙隨后被后趙吞并。
這是十六國歷史一個普遍的現象:當權者永遠都是一個在軍事上暫時占優勢,但在人口上占劣勢的部族。無論它是追求大家公認最優秀的漢文化,還是堅持草原胡族的特性,它的軍事優勢必然逐步喪失,而它的人口劣勢卻無法改變,繼而迎來新的挑戰者和替代者,如此反復。這就是當時北方動蕩不息的根本原因。
06
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:后世的史書中,史官在描寫這些十六國君主時,似乎遵循著某個統一的模板,他們的故事千奇百怪,形象卻似乎大同小異。
首先,這些君主似乎都很有文化。
劉淵少好學,看的是《毛詩》《左氏春秋》《尚書》《史記》等經典;劉聰也很好學,精通經史,擅長草、隸,還會寫詩。劉曜同樣是能作詩,書法好。再比如前秦的符登博覽書傳,后秦的姚興在戰亂之時,也不曾放下手中書卷。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。
其次,這些君主身上都有神異之處。
劉淵出生前,他的母親呼延氏曾在龍門祈求神靈賜給她兒子,不一會兒,有一條頭上長有兩只角的大魚,游到祭神的地方,當天晚上呼延氏夢見白天所看見的那條魚變成了人,他左手拿著一樣東西,約有半個雞蛋大,交給呼延氏說:“這是太陽的精華,吃了它就能生下貴子。”13個月后,劉淵就降生了。
劉聰出生前,其母同樣夢見了太陽進入肚子,15個月后,劉聰誕生。
這類感生神話,自上古時期便屢載史冊。最接近劉淵父子出生“神跡”的個案,則源自漢武帝的誕生,其母為景帝王夫人,“男方在身時,王美人夢日入其懷”。很難不懷疑,史官是照著《史記》來寫的十六國歷史。
苻堅出生的時候,被記載為有神光,應該是抄的《后漢書》,因為漢光武帝出生的時候也有神光。
至于劉曜、苻堅、姚襄、慕容垂等人都“垂手過膝”,應該模仿的是劉備與司馬炎。
可以發現,十六國君主的種種奇異之處,都能在華夏歷史上的帝王庫中找到對應的模板。

北魏時期崔鴻撰寫的《十六國春秋》。圖源:網絡
這或許正是史官的小心思:通過復制華夏史書已有的故事,讓人在讀十六國的歷史時,自然聯想到秦漢魏晉的故事,從而在不知不覺間,將十六國的歷史當作華夏帝國歷史的延續。只不過,對于想要探知真相的后人便有些麻煩了,究竟哪段歷史是真的?哪段是編的?直到現在,都沒有一個定論。
史官并不是為了塑造一個“華夏化”的過去,而是為了創造一個“華夏化”的未來。就像劉淵冒認漢室后裔一樣,不是為了遮掩匈奴的過去,而是為了創造匈奴的未來。
這些高度模型化的歷史文本,不斷提醒著統治者(無論是漢人,還是其他民族)這片土地的文化傳統,塑造著整個社會的文化認同,最終將文本中的“歷史”變成正在發生的歷史。
過去、現在和未來的關系,并不只是時間的先后關系,它們也可能是一個又一個的循環。在這些歷史的循環里面,時間或許已經喪失了意義。特別是像劉淵開啟的十六國亂世,這樣一個大分裂與大亂斗的時代,人們只能通過制造歷史的幻覺,來面對無法直視的生存困境,擺脫長時間游離的精神洼地。
參考文獻:
[北魏]崔鴻撰,[清]湯球輯補:《十六國春秋輯補》,中華書局,2020年
[唐]房玄齡:《晉書》,中華書局,1996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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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旭東:《天下秩序、八王之亂與劉淵起兵,一個邊緣人的成長史》,《史學月刊》,2021年第8期
胡鴻:《十六國的華夏化:“史相”與“史實”之間》,《中國史研究》,2015年第1期